2012年6月23日星期六

22-06-12 天下之人皆記之矣!

寫文章的主要目的不外兩點,敘述事實或表達意見。無論是哪一點,文章都應該寫得明明白白,讓人家看得懂,否則不是白說了嗎?

但是有些事,作者或不願說,或不能說,或不敢說,不說又心有未甘,或想留個歷史記錄甚麼的,於是遮遮掩掩,轉彎抹角。結果是,說了好像沒說,沒說卻又說了一點。那種“既怕別人看不懂,又怕別人看得懂”的尷尬為難,是寫文章的人最辛苦的事。

中國有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傳統,聖人又以“溫良恭儉讓”垂教後世,寫文章的人左支右絀、欲語還休,主因在此。

三國時代的李密,原仕蜀漢,晉武帝司馬炎為鞏固政權,拉攏前朝舊臣,召他為“太子洗馬”。李密寫了封信,說明他不能受官的苦衷,這就是有名的《陳情表》,入選為《古文觀止》的名篇之一。

李密說︰“……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全靠祖母劉氏把他撫養成人,現在祖母年邁,祖孫相依為命,怎可須臾離?司馬炎受了感動,同意他留在家裡,直到劉氏辭世才再召他入朝。

那句“舅奪母志”,就是“母親原意守節,但舅父強迫她改嫁”的意思。照李密所說,他出生6個月父親就過世了,古人早婚,尤其女性,李密母親當時年齡也許只有十六七歲,怎可守寡一輩子?在今天看來,她改嫁是天經地義,但在那個年代,改嫁是不光榮、辱門楣的事。李密想來是不願講的,但不講就接不上祖母劉氏含辛茹苦撫養他的情節。不能不說,但又不能說得太白,“舅奪母志”就成了為親者諱的千古名句。

為賢者諱則是一種寬諒的品德,是與人為善的情操,向來受中國文人的尊重與信守。史家蔣廷黻說,林則徐廣州禁煙,幸虧朝廷把他貶謫,否則戰事一起,他可能就是“海上甦武”葉名琛。據今天某些史家看,林則徐當年禁煙,可以做得更周到、完善一些,但他是“民族英雄”,大家就不加深論了。

其實,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還比較容易處理,最難的是為尊者諱。所謂尊者,多指在上位的人,也就是有權有勢之人。如不諱親者,不諱賢者,最多於心不安、受人批評而已。但不諱尊者,輕則關係職務、收入、仕途,重則有牢獄之災、殺身之禍,那就非同小可了。

但有那些是非心、使命感特別強的人,像《知識分子論》作者薩依德教授一樣,認定“知識分子應向有權者說實話”。可是現實環境不準說得太清楚啊,那就委婉一點,“巧言令色”一點,能說多少是多少吧!

為尊者諱那種“既怕看不懂,又怕看得懂”的苦楚,比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情境又不可同日而語了。

今人總以為,古代皇帝專制獨裁,沒有人敢不為尊者諱,說他們的不是,其實並不盡然。古代有一種史官,職掌“起居注”,專門記載皇帝的言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盡職的史官很多。唐太宗時,褚遂良為諫議大夫,兼管起居注。有一天太宗問他,起居注都記些啥事,我能看看嗎?褚遂良回答,起居注記人君言行,好的壞的都記,好使皇帝不敢為非作歹。它是留給後人看的,皇上不能看。太宗追問︰“朕有不善,卿必記耶?”褚遂良回答很干脆,職責所在,怎能不記?君臣對話如此,已經很僵了。不料黃門侍郎劉洎又在旁邊插嘴︰“人君有過,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設令遂良不記,天下之人皆記之矣!”

居上位者必須有此認識︰不讓今人說實話,後人也必然會說出來,因為“天下之人皆記之矣”。敬畏歷史的領袖,必得為“明君”,方受史家肯定。

文章来源:星洲日報‧作者:張作錦‧2012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