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6日星期二

06-07-2010 重新把孔子的解释权拿回来

“新加坡曾经用儒家经典当作初中教材就失败了。为什么会失败呢?它想利用儒家,所以失败了,它没有想真正了解孔子、孟子是什么人,也没有搞清楚他们讲的有没有道理……”

“人生有什么意义?”

“人生的意义在于理解”——这正是典型的傅佩荣式机智。他在复旦大学演讲,谈“人生的意义”,400多人的礼堂挤下了600多人,爆笑连场;他再到上海社科院论“易经”,演讲风格深入浅出、机智幽默,一变为沉绵细密,尽显其学术涵养;来到北京大学阳光大厅,面对数百名听众,他谈老庄之“道”,讲“乱世中的逍遥之乐”,却不止于道家,从儒释及道,一气呵成……这就是傅佩荣,善变化,明事理,懂通融。曾任台湾大学哲学系主任兼哲学研究所所长的傅佩荣是台大最受欢迎的教授,也是台湾杰出的演讲家。

2006年9月,“傅佩荣解读《论语》、《孟子》、《老子》、《庄子》、《易经》”等5部作品在大陆出版。借此机会,本刊对傅佩荣先生进行专访。

儒家为什么重要

《南风窗》(以下简称《南》):你早年获得耶鲁大学博士学位,攻读西方哲学,回台湾后却调回头来致力于中国传统哲学的研究和传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傅佩荣(以下简称傅):我18岁念哲学是受西方的训练,到美国念完书之后,我回到台湾,作为一个学者,如果想对学术有贡献的话,必须选择研究范围。如果研究西方哲学,我永远不可能有什么大的贡献,因为要跟在西方学者后面跑,太辛苦。所以当时我就想,一定要转向中国哲学。慢慢地,我从美国念书回台湾之后,研究的重点转向了儒家的思想。

《南》:在北京的一场演讲,你特别讲了“儒家文化为什么重要”。今天面临的是全球化的时代,同时各种文明的冲突却愈演愈烈,儒家文化能够为化解文明的冲突提供什么样的精神资源?

傅:英国历史学家汤恩比研究过人类的各种文化,他下了结论,说中国文化最特别,一般的文化只有一度生命,一度生命叫做兴盛衰亡,文化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人有生老病死,文化有兴盛衰亡。别的文化兴盛衰亡就没有了,变成考古学的对象,但是中国文化不一样,兴盛衰亡之后再兴盛衰,现在准备第三度重新开始,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很奇妙的事情。

所谓的文明冲突是怎么一回事?这四个字在国际上探讨到全球文化的时候,是一个重点。因为在1994年美国有一名政治学家说,21世纪三大文明冲突,等于是一个主要的战场,看看谁能把握主导的力量。哪三大文明呢?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第三个冲突因素是儒家文明。这个就很让人惊讶了。为什么这样讲?因为外国学者对儒家不是很了解,对于所谓的儒家文明到底在讲什么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想说中国的崛起,10年前他已经看到了,中国一定崛起,崛起之后不但经济繁荣达到一定程度,还要进一步争夺世界的领导权——这是一个政治学者的看法。

所以,我们要问:难道儒家会跟你们两大文明冲突吗?难道我们不能合作吗?为什么人类一定要冲突呢?不一定,因为儒家的思想,我们还是用孔子的话比较准确。孔子第一句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路不一样,我们就不要花时间商量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孔子第二句话,“君子和而不同”。“和而不同”,就是我跟别人意见不一样,都可以互相尊重。什么是“同”呢?就是一言堂,只有我说了算,你不能说话,这个叫做“同”。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才同而不和。这话说得多么直接啊,一个团体里当然要大家都发表意见,所以孔子不会跟外国人说,你们基督徒别讲话,伊斯兰教你们别讲话。孔子会说你们各说各话,说出来的话其实只要接近真理都可以相通,这叫做君子和而不同。

还有第三句话。孔子有一次真的谈到政治了,孔子是鲁国人,春秋时代鲁国是很弱的国家,这么弱的国家还要对外表示强硬态度,孔子说这样不好,远方的人不服气,“则修文德以来之”——把我本身的文化和德行修养好,别人自己就来归顺了。

《南》:那么,您认为儒家思想的包容性反而可以为各种文明提供一个对话的平台。

傅:是的。《论语》的三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君子和而不同”、“修文德以来之”就表明了儒家立场,儒家不争文明主导权,而是靠内在的力量。为什么有内在的力量呢?因为我们的主张符合人性的需求。如果你的主张要靠宗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会出现很多宗教战争,像十字军东征,伊斯兰教之间的冲突。但是在中国没有什么宗教的战争,顶多是一些小冲突,大的格局、全面的谈不上。因为我们中国人心态比较包容,也是受儒家思想的影响。

所以,我不但不同意把儒家列入文明冲突的范畴,反而主张一种观点,就是儒家可以让世界各种宗教找到一个对话的平台。因为各大宗教讲生前死后,对现实人生有很多先天规定,所以弹性很少。儒家不是宗教,儒家是哲学,哲学跟宗教的差别何在?方向一样,方法不同。宗教跟哲学都要探讨什么是最后的真实,什么是就近的真理,但是方法不一样,宗教靠信仰,哲学靠理性,靠讲道理。

新加坡与韩国经验

《南》:中国从汉代的独尊儒术开始,历朝都有 “儒学政治化”的问题。您如何看这个问题?

傅:孔孟思想提出之后,在历代都有应用,但是大部分是误用,就是阳儒阴法——表面打儒家的招牌,因为它讲教育,里面是法家,来控制老百姓。这个情况到今天有改变。为什么?今天的社会已经开放了,自由的思想,跟国外接触,对照东西的比较已经很容易了,不容许把儒家再当成工具了。

新加坡曾经用儒家经典当作初中教材就失败了,他们自己也承认失败。我们要思考,新加坡为什么会失败呢?它想利用儒家,所以失败了,它没有想真正了解孔子、孟子是什么人,也没有搞清楚他们讲的有没有道理……现在每个人还是会问,我怎么和别人来往?我为什么要尊重别人?有利害关系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坚持原则?还是这些问题啊,但这些问题最后一定牵涉对人性的理解。所以在儒家思想里面,要掌握“真诚”是人的第一个原则,从“真诚”才能转到儒家后面所谓学习受教育讲究方法。没有基本的立足点叫真诚,后面的方法就叫手段,有真诚的话,后面的方法是有效地达到目的的工具,而这个目的,是把个人的自我实现,就是把我自己的快乐跟别人的福祉放在一起,就是我这辈子做人很成功,相对于其他人,则“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周围的人都相对一起成长,这才是真正的儒家思想,这样创造“和谐社会”才不是把它当手段利用。

你可以说,“和谐社会”跟个人的“自我实现”一起发展,知道后面这个理论,就可以化解儒家可能有的困境,儒家思想就可以在今天这个时代对我们中国人产生正面的效果。

《南》:这几年韩剧很流行。有人说,韩国人是把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拿了去,包装一下,再卖给中国人。韩国文化产业的崛起,从一个侧面,很微妙地体现了儒家和现代化的关系。

傅:韩剧有一个《大长今》,我仔细看了一遍,里面所有的思想,只要是好的,都是儒家的。这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自己承认的。韩剧真正的价值,在于它里面表现的价值观非常令人震撼。你看《明成皇后》,里面那些韩国大官们,见面之后讲孔子怎么说,最喜欢背《论语》。你说韩国人怎么把孔子当作他的祖先?他讲起来脸不红,气不喘。如果我们引用莎士比亚心就虚了。韩国人说孔子理直气壮,好像孔子就是韩国人一样,他们真的聪明,把好东西学去了。

所以,现在是一个机会,要重新把孔子的解释权拿回来。但是不容易,韩国到处宣传,说全世界实现儒家最彻底的就是韩国。现在,我们要提醒他们,我们对儒家有不同的解释。

《南》:谈到社会运动的问题,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对于台湾近些年来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持什么样的态度?怎么样用老庄、孔孟的思想去理解?

傅:台湾跟西化的脚步跟得很紧,所以资讯、媒体很发达,整个社会的秩序也面临挑战——讲得好是自由开放,讲得不好,随时有瓦解的危险。

回到社会运动的话题。有社会运动,一定是这个社会有灾难,有不公平的现象,我们要从事社会运动,目的是要矫正不公平的情况。社会运动不一定会有效果,但是会唤醒很多人注意这个问题,所以社会运动要做,但是你怎么判断时机条件是否成熟,这就是道家要问的。很多时候,适当的人,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说一句话,胜过千军万马,所以要找对时间、找对地点、找对人说适当的话,这个时候就需要思考了。

比如在台湾最近发起的“倒扁”行动,如果不是施明德出来说话没用。人家说你政党斗争,一句话把你的力量全部消解。如果连战、宋楚瑜或者马英九出来,谁会理?别人说你要夺权。

台湾这几年,比如政党轮替,民进党执政到现在6年多了,这是合理的。为什么?因为不管2004年的那两颗子弹怎么解释,至少当时也有将近一半的人支持陈水扁。两颗子弹可以起作用,帮陈水扁赢得选举,代表什么?代表说这前面的背景准备得很久了,从“二二八事件”,从白色恐怖开始,最后使得大家都说国民党要改善不容易,这就给了民进党机会。民进党上任6年之后,大家一看更糟糕了……所以,台湾这样的情况我觉得是好事,相当于把过去50几年国民党统治下老百姓的积怨,通过民进党6年的执政都发泄出去了。

老百姓说,你看,换党并没有更好嘛。

《南》:你怎么看儒家文化在民进党统治下的台湾的传承?

傅:民进党现在台湾是执政党,可以在制度层面,把教科书去掉一点文言文,去掉一点儒家的东西,但是只是一个制度层面。民间有所谓的“儿童读经”,那不得了,每年几十万小朋友去背《论语》、《孟子》的。即使政府制度上有约束,“去中国化”怎么可能“去”得了呢?

我老家在上海,我在台湾出生,土生土长。但是说我特别喜欢上海吗?也谈不上,因为我没有住过。文化才是我们真正的根源,我从小就跟你们一样,说中文,念中文,这就是我的根,没有人可以把我这个权利拿走,这是天赋人权。所以,民进党主张“去中国化“,造不成什么大的影响。

文章来源:《南风窗》杂志 作者: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