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章明義
北大貴爺如晤:本人不才,擬代表你欽定的王氏族群,飛到海澱區給你拜個晚龍年。無奈一票難求,只好作罷,退而沐浴齋戒,面向中關村給你叩個頭,以謝賜姓。王氏一族的成員主要包括了香港的水上人家「蛋家」,馬來西亞、新加坡的潮州八邑會館的會員。根據清代潮州方志,潮州地區應共有十邑,在海外有兩邑被會館拒於門外,原來他們不說潮汕語。實務可厚非,開起會來,雞同鴨講;就八邑吧。其實,貴爺最近就香港地鐵事件的評論,才使我恍然大悟,可能該會館的同仁早就裁定:不說潮州話的二邑,是賣潮賊、潮奸、走狗。
遠在貴爺尚未賜姓之前,這些在殖民地居留的龍族都以「王」為姓,這當然是拜謝不落日的大英帝國的隆恩。他們都稱該王朝所有行政機構為「王家」。他們多目不識丁,皇、王同音就夠了。再說,民間多認為生娘不比養娘大,況且多是被棄養的。被收養而改姓也符合民俗。自從日落之後,王謝堂前燕飛入了尋常百姓家,龍族便恢復了唐山原姓。卻始料不及,正值龍族的龍年時,貴爺代表了說普通話的中國國民,硬是要把「王」姓還回給這些海外的華人。這可是一個諸侯貴族的大姓:王府井的「王」。
開章的敘事,看來有點凌亂:時光倒流,事件本末倒置。正是,形同以30年代「狗與中國人不能進入」上海租界公園的仇外心態,來分析80年後香港的芝麻綠豆事件。現代已是何年何日?唱《馬賽進行曲》的、「打死不說英語的」的,不是已乖乖的聽命,以揮軍直拿卡扎菲首級為榮?
王族的形成
清代的海外勞工移民,只講方言和土話,沒聽說講國語或普通話的。各方言群創立自己的學校,以一己之方言教學。代代相傳,直到白話文稍為普及,才有些學校開始用白話、國語來教學。普通話是你讀小學時才轉名的。那的確是我王族濫觴的主因。你沒提到,但在邏輯上可以推論:只寫繁體字的都會被編入我王族。
大英又不是什麼慈善機構,沒責任照顧他們的福利。更令人心酸的是祖國也不理會:無數在菲律賓、印尼、中南半島、馬來亞的祖宗,前前後後遭到屠殺,血流成河。還好,你沒和他們一道來,要不然,更多的族人會遭殺害,因為你會鼓動說只有狗才服從他們的法律的。既然「狗律」和《大清律例》都無法給他們提供人身安全,劫後餘生的只好仿製三合會以自保。同時,他們也索性學習當地的語文了。
不知道你是否會把孫中山編入我們這個王族?他們革命黨來南洋找後援、籌募,會和不懂國語/普通話的方言群領袖張英福、陳楚楠、陳嘉庚等等講官話嗎?有說孫先生是廣東香山(中山)人,客家人說他是客屬;你心中的南蠻就是了。他自小在夏威夷和英屬香港受洋教育,那時還沒普通話可說。更糟的是他滿腔「英吉利斯」;你教中文,教通俗文化,也未必能和他交談。
在國、共鬥得你死我活時,周恩來於1939年授意「武漢合唱團」到南洋巡迴演唱籌款,為時一年多,涵蓋了曼谷和十幾個馬來亞鄉鎮。貴爺,若你隨團,你一定國罵、省罵齊用,罵盡那些只操方言的居民。不過,你看過哪本有關周恩來的傳記,有提到他說「到狗窩去找些吃的回來吧」?
聽說過「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廣說官話」嗎?在香港地鐵車廂里鬧起來,鬧得貴爺不開國罵無以洩憤的,到底誰是誰呢?
貴爺不喜歡別人不以普通話交談,更恨他們應用差一點會變成「國語」的廣府話或中山話。記得在1988年我到廣州的中山大學訪問,在學人宿舍住了約三天。同房的是研究共產黨的李廷輝。有一天早上,在校園里有好幾個長龍在排著,都是小學生。學童們一路走一路高聲交談。貴爺,他們講的都是南蠻粵語呢,連領隊的老師都以粵語作指揮。原籍怡保的李博士有點訝異:「新中國已成立了已40年了,怎麼還沒把廣東話幹掉?」你在場的話,會不會也來個相煎?
北大有個「亞非研究所」,講授華僑史。你的朋友梁英明教授曾擔任所長好幾年,為何不向他請益?因為你的專長是中文,以口述語言來判斷愛國情操算是很自然的:不講普通話的多是叛國者、外國的走狗,至少不是愛國者。有時候可能是這樣的。譬如好久好久以前,台灣有個領導人,他開口閉口都講台灣話。講台灣(閩南)話才會愛台灣,他如斯說。你的這種憎恨十九是學他而來的。有隔海對唱的嫌疑喔。但可以肯定的是,貴爺不是這愛國理論的創始人。
拐個彎來說,你會認為取名「唐山」、「愛華」的多是愛國的嗎?中國之外的香港和新加坡,王族和走狗人數最多。不過,在那兒,粵語反而是一種社群凝聚力,與愛國毫無關連。北大研究東南亞華人社會的吳小安教授,就很瞭解方言群與凝聚力的關連。他也住在北大的中關村。
港、馬、新三地都曾被英國殖民百多年,英語當然是行政語言。為培養行政人才,英校之多、之重要,自不在話下。官方場合、外交、重要會議,都會用到英語。從英校畢業的,多能大打薪酬高、又有退休金的皇家工。不過,在官場以外,如菜市場、超市、餐館、學校里,粵語還是香港上、下流社會的交流語言。也許更令你痛恨的是老外們,如印度人,都操粵語。在馬、新兩地,粵語或其他的方言如閩南話、潮州話、客家話,也非常流行。百多年來,大家也習以為常了。常言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香港回歸也僅達樹木的年數而已,相煎確是急了一點。
法治與狗
貴爺也許聽說過,尤其是在香港事件中被你順手暗捅一下的、又唯英是瞻的新加坡,它國民要說的一句話里,得用不同的語言來完成,其中就包含了你恨之入骨的殖民地官話。這種雜碎的表達方式,的確有趣,但卻與走狗、奴才心態毫無關係。馬來西亞的王族雖不加入太多英語,也免不了時而摻摻該國國語馬來語。他們同樣遵守該地法令,而可能會令你為大感冒的是,它的基本法源還是大英帝國。奉公守法也會遭韃閥,那應該是犯罪學家最頭痛的事,干卿底事?難道《大清律例》是也足以應付多元文化、多元種族的東南亞嗎?哪與愛不愛國有什麼關係呢?
貴爺你有空時,請到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來做一個「禮失求諸野」的實地田野考察,看看你所見所聞,是不是如張保民教授在80年代所觀察到的一樣:香港、新加坡有法有天,大陸則無法無天。張教授的生長地則有天無法。若容許我賣弄一下的話,馬來西亞應是有法無天。
貴爺你不必害怕,這兒的潑婦,經常被操饒舌音的遠親罵到狗血淋頭;她們哪有本事把你當著過街老鼠來發洩。不過,只要你不以「過江的」、「不翻身不下雨花不紅」的猛獸姿態出現就好了。入鄉不隨俗的大漢沙文主義,會令羅馬人皺眉頭,更令王族坐立不安。
若因時間太過短促,不妨僅看看地鐵/輕軌乘客,是不是只有一兩位在吃喝。不是的,不少。你只專注於一位香港的乘客,在統計學上是毫無意義的。若你真的見到,一定見到不少,不妨用奴才、走狗話來問問他們為何那麼斗膽?若他們當時心情好,會分你一杯羹。若不好,就會說你好管閒事。心情壞透的,很可能會賞你一拳。這種事情,哪會是香港地鐵的專利?
不過,若你用普通話來問他們時,我想有一半會站起來,馬上就開唱:「起來!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敢唱這歌的,你想會從哪里來的?
北大是言論最自由的地方,它不會拿你做什麼的。況且,罵人是基本人權。在60年代的台大,殷海光、徐子明、居浩然、胡秋原、郭衣洞、李敖,哪一天他們不在罵人?不過,只要你不罵老蔣和家人,誰都可以罵。這人權可媲美北大吧?不過,利用公器來罵人,且又沒聲明不是國家電視台在罵,或是北京大學在罵,也不是大成至聖在罵,哪算什麼呢?
家醜本不該外揚,新加坡的傷口卻偏偏任由華人圈領導人多方撒鹽:有大學教授、有外交部長、文化處/部長等。貴爺,你又何必來個賜王為姓呢?
古人說「愛屋及烏」,貴爺看來是「恨烏及屋」了;連烏鴉的巢也難以倖免,慘哉慘哉。我年輕時曾旁聽過第77代嫡傳孫孔德成教授的課,他身體力行儒家哲學,口從不出惡言,善哉善哉。茲謹以至聖名言互勉:「人孰無過?」
文章来源:东方日报 作者:劉放 2012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