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7日星期日

27-11-11 孝道外包

談起孝道或逆道,又可名之奉養道或棄養道,很自然地便涉及B.Anderson的所創構的概念「意想社區」(The Imagined Community)。社會學給「社區」的定義是共同生活在一個地域的人群,他們在日常生活上彼此互通聲氣。它小到如鄰里,大至涵蓋全球的信仰組織。意想社區是源自於一般人(包含政府)的想像而存在的,只因這些社區的成員擁有著極為相同的特徵;「高齡」便是其中一種,但他們之間是沒有互動的。在香港,他們被稱為「長者」;在台灣他們被尊為「榮民」(專指退伍軍人);在新加坡,他們是「樂齡人士」;在大馬,好像是叫「wargamas」。

另一意想人群便是「現代紅衛兵」,特指那一窩逆道而馳、專以打倒孔家店為己任的人。經典的紅衛兵是一個具有領導層、地道的而不是憑想像而衍生出來的人群。現代的他們,彼此間是毫無組織的,也不是聲相應、氣相求的人。簡言之,須被奉養的老人和專意棄養老人的,是兩個對立的「意想社區」。

白居易有《燕詩》曰:「粱上有雙燕…辛勤三十年,母瘦芻漸肥…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而母燕卻也不期望小燕反哺。這正是西方資本社會里的孝道的典範。也是現代紅衛兵的逆道生活哲學。龍族社會所秉持的卻是《慈烏反哺》和二十四孝的故事,是孤苦伶仃的老人們的護身符。

夕陽伴侶

朋友間都說,老伴、老本、老朋友,是老年人的活命水。那是指老夫老妻還能相依為命的時段;一旦一方先走一步,孤零零的另一半的生活是不好過的。大概十年前,在河內舉辦的一個東盟社會科學研討會上,筆者提出「另類契約婚姻」的概念。言下之意是老來喪偶,十分孤獨悲涼;本應要再找一個夕陽伴侶,卻又怕惹來恥笑。年青男女可僱用「社會導遊」、姑爺仔、一夜妻,以紓解寂寞,是里所當然的嗎?社會怎可厚此薄彼?

家人也可能不諒解。不諒解的主因是遺產的分配。乍看之下,那似乎是有錢人家才有的問題。不是的,人類學資料里,就有很多身無分文的部族,其遺產的繼承仍是一個爭議。除了財產外,身份、地位、和權力也是可以承繼的無形遺產。在文明社會里,要是開明的兒女多花些心思在「另類契約結縭」上,給老人家一紙具有時效和繼承條件的婚約,老人有老伴,孩子繼承遺產也有保障。不就皆大歡喜了?這類社會變遷,屬百年樹人的一類。幸好,立竿見影的改革,也漸漸浮現了,可統稱之為外包孝道。

屋簷下的外包

在十多年前,台灣大學一名研究外勞的社會學教授,創造了一個概念曰:外包的孝道。她發現在現代的台灣等大量輸入外勞的社會,外勞除了照顧小孩,打理家務、當攤販助手外,也得照顧老人。亞洲一帶,如台港馬星,50年代「補生潮」的嬰兒,也快速步入老年了。官方退休年齡有設定55到65歲的,應有不少過80%的65歲以上老人已賦閒在家。據說有人今天退出職場,明天就掛了的。也有說每逢重九遍插茱萸都會少一人。無論什麼階級,有錢沒錢,老人的健康曲線是垂直往下降的。最令老人安心的,除由孩子們親自噓寒問暖之外,應數家庭幫傭的服務了。

夕陽紅山莊

記得在台北淡水,有那麼一間頤養天年的樂齡山莊。它毗鄰淡江大學校本部,面對淡水河。稍微舉頭,往北便可悠悠見陽明山,向西便可眺望無限好的夕陽紅。我本也以為不妨為自己最後一段生涯來個規劃,決定先實地瞭解一下。據服務小姐說,那不是療養院,亦非老人院,它是一個綜合健身、醫療、娛樂、社交等的雅樂居;是一座有提供24四小時醫療服務的集居山莊。山莊也經常帶住戶到附近國家作短期旅遊。不必等到七老八十,滿五十歲就可申請入住。

我那時雖已超齡,卻還興致勃勃。令我更興奮的是怡保老同學蔡玕順和夫人也來造訪。心想,又多了一個同伴,真的他鄉遇故知,往後日子也不知老之將至了。當晚,我們就在新北投的小菜館打牙祭。失散三十多載,怎麼談也沒剩餘的時間來談入住夕陽山莊的憧憬。

該山莊一直都在我心中。直到有一天開完校園發展會議後,陳校長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唉,我們隔鄰的老人院妨礙了我們的發展…」。老人院?同一間?我原有的興致遽然被冷卻下來了。若別人都像校長那麼想,一傳十,十傳百,還它真相已無能為力了。哪豈不是給我的兒女多一個藉口來棄養或做外包嗎?由外包到棄養的路途是很短的。

晚霞賓館

常言道,「父慈子孝」。若父不慈,子必也孝嗎?可是一個值得正視的社會公義問題。「棄養」,正是和孝道背道而馳的概念。用在寵物身上,棄養的原意更容易理解。因國情而異,65歲以上的人不被子女接受奉養的,視為棄養。在傳統的農業家庭里,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在現代都市化的家庭里,老已非寶,卻是個累贅。台灣每年有將近兩千名老人被棄養,而年增率為30%。這個「意想社群」有朝一日搖身一變成為真實社區時,很可能會走上街頭,高唱「起來,不原意被棄養的人們,把我們流剩的熱血,築起我們的夕陽長城!」新加坡已立法反棄養,台灣也將跟進。

不可諱言的,人間確有父母被孩子棄之如敝屣的。有的流浪街頭,另些被老人院收養。大眾傳媒在報道老人問題時,礙於社會視聽(social desirability)的心理,經常一面倒偏向於憐憫被棄養者,而對其子女口誅筆伐。這種為了避免違反社會良知而捕風捉影的報道,會使得讀者閱後義憤填膺。記得有位被電視台訪問的老人院居民,便說了這麼一些話:「我這個兒子連禽獸都不如,我幾十年來含辛茹苦的養育他,吃的穿的都給了他。娶了個賤貨後,到頭來把我趕出家門。被老人院收容後,他們從來沒看過我…他小時候,我也不過把他托養給別人幾年。那是因為我那個死鬼老公賺不夠錢來養我,我只好跟別人了。沒想到那個臭男人,後來拋棄了我,我只好…總之,天下沒有一個好男人,都是他媽的壞人…!」找個人類學家來給這番話來個解讀吧。

若以為老人家都喜歡住在老人院,哪不完全正確。一位曾在北美留學的朋友,聽聞過那里的老人,冬天足不出戶,死在家里一兩個月都沒人發現的報道,於是想把壞脾氣且喜歡獨居的老爸,送到有醫療服務的老人院去,以防萬一。那老爸聽到兒子又舊調重彈時,曾很不爽的說:「老人院的老人都很喜歡吵架,也囉嗦個不停。」那位朋友也注意到,院里的居民一開口就說「想當年,老子…」,聽眾就馬上被壓縮到「小子」了,心里都不會爽。這也被最近的一個新加坡報道印證了。

新加坡有將近350名名不副實的流浪漢;有些露宿街頭。原來他們多是合租政府單房公寓的單身房客。他們有房仍露宿的主要理由是經常和同房吵架。在某個區域,在1200名同類租戶當中,有半數表示不滿意他們的同房。

內人每次和我吵架後,必定重複的一句話是:「別人年紀越大,火氣越小;你卻反其道而行!」是嗎?到老人院看看吧。

菜單式的外包

香港《星島時報》最近(2011/10/12)報道曰,日本已出現各類所謂的「孝親代理公司」,提供全天候的應辰服務,如陪伴生病老人度過難熬時光、佳節時也可到老人居家照顧他的起居飲食、平日也可帶他們去旅行、逛街、聊天等等,不一而足。

孝道可澤披存活者和往生者。擇地厚葬、清明掃墓是傳統的實踐方式。在台灣,有些喪家為了助興,也可能是補償,特在弔喪期間請來香艷歌舞團,大唱往生者的生前喜好的流行歌曲。雖褒貶不一,也不失為孝道一類。這種行為也頗近乎「孝道外包」的概念。

為要表達家人失去往生者的極度悲哀,不妨參考舊日客家人辦喪事的習俗:聘請專唱哀怨歌曲的達人來領唱懷念曲,以營造哀傷氣氛,非得使到弔唁者淚流滿臉為止。不論刻意營造哀傷或興奮,之間的共同點是「聘請外人來提供滿足往生者的願望」。

外包的孝道不一定是那麼緊繃的,也可以是輕鬆的。有些社會如韓國,老爸老媽雖健在,卻為了子女遲遲不婚而煩惱。為討好老人家,亦有子女租借異性朋友來充當未婚伴侶的。

資本主義與孝道

我們可曾思索過,在本質上資本主義是熊掌,而孝道是魚?這不是危言聳聽,蓋資金取其集中性、累積性。德國學者M.韋伯在觀察了19世紀當地新教(加爾文派)教徒的經濟行為後,認定西方的資本主義,很可能是起源於這些教徒的自立更生的效應。修士們在修道院內把種植蔬果視為天職或上天的感召,故只問耕耘,不問收成。其中一個重要的環節是,資本的累積和再投資。修士們把自用不完的產品賣出去,然後把所得利潤買回更優良的農產品種。週而復始,他們在無意中,或在新教倫理的督導下,創塑了近代的資本主義精神。假設他們把每次獲得的利潤都拿來打造純金馬桶、或偷偷的拿給家人享用,資金就因此會失去其集中性和累積性。

孝道的實踐則剛好反其道而行,把資金用來孝順完長輩後,所剩已無幾了。換言之,孝道的外包,是個折衷辦法,是東方農業社會擬轉向資本主義的必然產品。有智慧的當政者必會權衡兩者間的輕重。孝道能外包,子孫的資本自可集中,豈不兩全其美?

3歲多的外孫女就讀於洋人國際學校。有一天我正好在她家,她要我的名字。我說我是「公公」。她說「公公」不是名字,堅持要我的名字。哪就叫我Bob好了。她就轉告給老師,但她還繼續叫我公公。等到一天孫女真的叫我Bob的時候,便是資本主義趨向高峰的時候,也就是孝道外包蓬勃發展的時候。還好,她媽媽至今還沒呼我Bob。她一叫開,外孫女就會有樣學樣。那必會把孝道外包行業推向另一高峰。樂也、悲也?一如飲水,冷暖自知。

一葉知秋。令千金呢?

文章来源:东方日报 作者:劉放 2011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