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辛亥百年，當權者在那裡大搞百年秀，但老百姓當有不同的感觸與認知。
辛亥百年，在孫中山先生逝世後不久，中國的天下是國民黨的，中國的軍隊也由國民黨獨佔，有84個軍、300多個師，220萬人。但從那時起國民黨冗長的內鬥也告開始。後來我們說的軍閥，多半也是國民黨人馬。國民黨愈是要把權力壟斷到少數人及其黨羽親信之手，內鬥就愈激烈。最後是權力愈集中，版圖剩下的就愈少，終局是1949年被掃出了大陸。今天談辛亥百年，國民黨絕對不能迴避1949的失敗，以及當時的生靈塗炭。
國民黨有著根深蒂固的內鬥基因。對於這個問題，前代德裔美籍思想家魏特夫（Karl A.Wittfogel）在《東方專制主義》這部經典著作裡就有過深刻的觀察分析。他指出中國由於長期的專制和專制運作，已形成獨特的專制文化：
一、對統治者而言，他們由以前的歷史，知道百姓痛恨他們，隨時可能造反；而權臣勇將又有可能篡位謀反，因此當權者的內心多半恐懼虛無，不是平庸的親信家奴根本不敢用。中國古代只要換老闆，一定要把重臣驅逐，換上一批親信，其道理就在此。當權者身邊沒有一堆親信，簡直就不會做事。這種朝廷文化，只在出了很有自信的統治者才會被打破，多半的時代則是庸碌當道。
二、對官吏而言，他們在這種環境下生存，自然要拉幫結派，互相照顧幫忙，各種幫派間則做著爭取關愛眼神的競爭。統治者也樂得天天搞這種拉一派打一派的遊戲，當老闆決定要打哪一派，絕對會有一堆人搶著效忠。在中國專制官場裡，官吏產生不出和衷共濟的公共倫理，只有爾虞我詐的惡鬥文化。早期的自由主義者蔣勻田先生一直在為官場的協商合作呼號，但他的主張全都付諸流水，根本無人理會。可見中國專制官場上，不搞惡鬥的困難。
三、以前的專制文化裡，統治者對國家的基本方向從無論述，一切問題全都看情況而定，統治者的隨心所欲扮演了最大角色，意見的分歧遂成了權力鬥爭的淵藪。這種鬥爭既無底線，也缺乏邏輯，無助於國家方向的釐清，更不能促成長遠的進步。這是中國長期停滯落伍的主因。
因此，今年辛亥百年，雖然宣傳的活動極多，我最關心的其實是百年的政治內鬥。今雖時代已變，但那種東方專制主義仍在，當權者仍在那裡要搞清一色的親信政治，不是親信的老臣被驅逐，同輩的人則被鬥垮鬥臭。這種拉幫結派，特別是上意授命的惡鬥，是昔日民國政治不堪聞問的關鍵，最可怕的是民國時國民黨內部惡鬥，曾經有好多次出現國民黨全會開出雙胞案甚至四胞案，也等於黨出了好幾個黨中央。一個政黨沒有大論述，缺乏了方向感，當然國家只好變得支離破碎，內鬥也更加一直持續。
今天的台灣，國民黨大惡鬥的時代又告到來，特別是上意一旦授意發動，這種惡鬥就格外擴大。今天的台灣雖號稱到了民主時代，但政治實然的運作仍然是東方專制主義的那種深層邏輯，有權者仍要以忠貞為唯一的指標，建構出忠於一人一姓的親信結構。國民黨昔日搞東方專制主義，把版圖愈搞愈小，最後是1949江山變色，誰又知道現在擴大的內鬥再起，是不是又要再演1949的舊戲？
因此，我最近重新翻出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也把國民黨的黨史找了出來參照。魏特夫所謂的東方專制主義是一種獨特的心靈構造，也是人治的最極端形式。民主法治的最基本前提是肯定別人的聰明才智，和平協商一切的問題，進而造成法治的傳統。東方專制主義的前提則是猜忌懷疑所有的人，是以異化為一切的前提，而人們已知道，這種前提下是長不出任何好東西的！
文章来源：星洲日報‧作者：南方朔‧201108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