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30年前的此時,我進入了台大歷史系就讀,4年的時間,坦白說,好好認真上的課,沒有幾堂,也不太記得從課堂上學到的知識。知識與思考上,圖書館才是我生活真正的重心。
然而30年後,幾位老師的形象,卻深植我心,非但沒有隨時間而磨滅,反而變得格外清晰。
例如教英國史的蔣孝瑀先生。姓蔣,又有“孝”字輩的名字,令人聯想到蔣介石的孫代。
大學三年級,我同時修了蔣老師的“英國史”和“英國外交史專題研究”,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蔣老師到課堂來時,從不帶講稿講義。“英國史”課他就拎著一本平裝本的英文書,攤在講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一下,自在地滔滔不絕講課。“外交史”課更誇張,蔣老師總是空手來,坐下來聽我們輪流做報告,有時顯然他連我們這堂課究竟要針對哪一個章節主題做報告,都不清楚。因此他很少跟我們談史實,更少幫我們補充歷史上的甚麼人甚麼事,我們報告了,完全針對我們報告所提供的內容,蔣老師開始分析,指出可以用甚麼不同角度看史實,應該注意到史實之間甚麼樣的互動連結。
我從蔣老師那裡學到的,與其說是英國史,還不如說是更廣泛的一種“史識”的能力,理解了原來學歷史最關鍵的不在於累積了多少材料、堆砌了多少資訊,而在於如何讓這些東西形成說得通,讓人能瞭解的一套意義。
蔣老師上課輕便得很,總讓我聯想起我來不及親炙的方東美先生。方先生在哲學系開的課,總是在同一個教室,總是同樣排在上午10點到12點。方先生來上課的樣子,簡直像搬家一樣。大大的老舊提包裡裝滿了書,裝到合不攏,另外還有一大疊書裝不進提包裡,抱在方先生的另一隻手上。一進教室,這些書落置在講桌上,啪啪啪好大的聲響。
不管開的課程名稱是甚麼,方先生一講起來,都是上下古今恣意縱橫。從柏拉圖講到聖多瑪斯,講到天主教的天使與佛教羅漢的異同,講到龍樹中論,講到華嚴經,講到宋明理學,在講回“理型說”……同學們聽得心笙動搖,追索不及。12點鐘響,方先生一定正講到某個哲學道理的半途,無法立刻停歇,繼續講下去,講到快1點鐘,才不得已怏怏然宣佈下課。
3個小時的哲學漫遊,堆在桌上的十數本書,一本也沒打開來!
和方東美一樣傳奇的,是沈剛伯。他最有名最受歡迎的課,是“希臘史”,大教室總是擠了滿滿的學生。沈老師走進來,在黑板上寫了“西元前490年”幾個大字,說:“這一年,波斯大軍侵略希臘,這場戰爭改變了希臘的歷史軌跡,就像國共內戰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道路一樣。”然後他就開始整理國共內戰的軍事與政治決策過程,談幾個重要的戰役,聽得台下沒有其他機會知道國共內戰歷史的學生如癡如醉。下課鐘響了,沈老師回頭拿起板擦,將“西元前490年”幾個大字擦掉,說:“後來呢,希臘人打贏了,阻擋住波斯的侵略。我們下課。”
4年中,親歷或聽聞的類似傳奇太多了。當時不明白,多年之後才瞭解:何其有幸,我還來得及趕上接觸這批精彩的民國文人。他們身上最寶貴的,也是民國時期最特殊的精神,是個性,是一種尚未固定下來的生命追尋。和後代的老師教授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他們之間沒有一種公認的、大家都依循的教書方法。
20世紀的民國時期,是一段積極焦慮找答案,卻找不到答案的歷史。或者該說,那是一個大家各自找到不同答案,彼此衝突激盪,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整合不了誰的年代。這樣的一種狀態,這種狀態帶來的自由,這種自由帶來的多元多樣,是我還曾親身見識,也至今深切珍惜,最重要的“民國遺產”。
文章来源:星洲日報‧作者:楊照‧ 2011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