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入台大歷史系，第一星期遇到的每一个老师，几乎都从“为甚么要学歷史”开始讲起。
自己投身在这个领域半生的老师，显然假定了学生面对歷史会有的一个普遍疑问：“学歷史有甚么用？”所以他们都尽职地努力想要说服刚进到系里的同学：“別担心，学歷史有用，很有用的！”
几乎每个老师都提到了歷史的一项用处：现实的鑑照。从歷史中学习了过去的经验，在现实上我们不必以“试误”的方法，跌跌撞撞寻找道路，前人古人帮我们试过，也帮我们付过错误的代价，我们只要整理他们的经验，就可以省下很多麻烦。
这有道理。大学4年中，我一直抱持这样的信念学习歷史，却也因为这样，到了大四准备考研究所时，我一度满头大汗地迷惘了。我读的古希腊歷史、中古基督教改革、魏晋六朝的名士玄谈……这些真的都和我所处的现实环境相关连结吗？努力理解、记诵这些史事细节，真的有助於我看清自己的时代，乃至於这个社会的未来吗？
原先为了鑑照现实所以学歷史的信念，慢慢动摇了，可是对於歷史本身的兴趣，读歷史可以带来的快乐，却没有减退。很多年，我持续学歷史，但儘量不去问：“为甚么要学歷史？”单纯只为了学歷史过程的享受而学歷史。
然后我想通了。为甚么学歷史？因为在歷史中我们会看到那么多不同的人，那么都不同的生活，那么多不同的经验。歷史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人类的丰富变化可能。都叫做人，但歷史中显现的，是无法归纳的多样差异，而且，不同於文学想像，歷史中记录的，都是人类真正经验过的事。
歷史能够让我们对“人”有更多元、开阔的认识。歷史记录了上下几千年的人类经验，同样都是人，却有很不一样的信仰，组成很不一样的社会，进行很不一样的人群互动，用很不一样的方式统治管理，这些“不一样”，通通都显现在歷史中。甚至，不同的人写歷史，写法也不一样，觉得甚么值得写、该怎么写才对，都有不一样的標准。
歷史当然可以鑑照现实，不过光为了鑑照现实而学歷史，我们会倾向於在歷史中去寻找和现实相近的材料，或將原本不同的经验用现实的概念去解释，我们会一直看到“一样”，乃至於忽视不同，用自己“求同”的眼光將不同的经验看成好像都是“一样”的，如此限缩了歷史，以致失去歷史开拓我们眼界的作用了。
歷史真正最有趣之处在：我们不能否认这些事发生过，也不能否认这些发生过的事，和我们今天的现实很不一样。我们远远地观察了时光中各种异质却真实的人类经验。这不是哪个人脑袋中幻想出来的奇景奇观，是真的发生过，同时也就还有可能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不管那“可能”几率多小。
正因为和现实有距离，歷史逼我们承认：我们今天的生活不是天经地义的，也因此打开了空间：如果不是只能这样活，那我们会想要怎样活、怎样改变今天的现实呢？
文章来源：星洲日报‧作者：杨照 201106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