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向來是我國最具爭議性的課題之一,之所以如此,在於馬來語文民族主義者堅持,馬來語應成為我國「唯一」(tunggal)的國語與官方用語。若非對這個「唯一」的堅持,許多無謂的爭議與事件,其實是可避免的。如1969年的選舉結果,便也與語文爭執有關。
馬來語文民族主義者,何以要堅持馬來語的唯一性與絕對性?儘管聯邦憲法第152條已規定馬來語為國語與官方用語,可是語文出版局(Dewan Bahasa dan Pustaka,DBP)依然把每年2月15日定為「語文鬥士日」(Hari Pejuang Bahasa),以表明最終目標尚未完成。
實則,1967年國語政策在國會通過時,許多語文鬥士便大搞示威,甚至從語文出版局出發,遊行到首相東姑阿都拉曼的官邸!1995年教育法令案在國會提呈時,也遭到四六精神黨的質疑,質問何以教育部長擁有豁免權(pengecualian),可豁免其他源流的學校推展國語教學?2009年,語文鬥士們也組織起來,大力反對英語教數理(PPSMI)等政策。
少壯派推廣民族覺醒
其實,做為一個相對開放的多元語群國,要把馬來語唯一化、絕對化,是有其難處的;如聯邦憲法第161條便寫道,沙巴、砂拉越兩州可延用英語為官方用語,且可在國會及聯邦政府活動中使用英語,這無疑也為英語留下一條生路。
無疑,馬來語本是種開放、優美的語言,這也是何以它能成為馬來群島的通用語的主因。只是在封建王權時期,由於教育不普及,馬來語與馬來民族的發展也長期受制約。比方說,著名的馬來學者阿都拉文西(Abdullah Munsyi,1796~1854)便在其著作中,對馬來語文與社會的落後深覺擔心。
在20世紀初期,回教改革主義者「少壯派」(Kaum Muda),也深感得趕緊喚醒沉睡的馬來人與回教社群,以免被時代淘汰。本身是阿印(阿拉伯-印度)混血兒的阿都拉,與相當部份為外籍回教徒的少壯派,也不約而同地認為馬來/回教社會的傳統精英,包括王室、貴族與傳統派宗教師,得對馬來/回教社會的落後,負起相當的責任。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可以想像,具有救亡圖存意識的進步人士,會有急迫感去發展馬來語文與教育,並推動現代化。歷史地看,從20世紀初期到二戰前,馬來社會確也湧現了許多的相關社團與刊物。如從1876至1941年,馬來亞便前撲後繼地出現了147種報章與雜誌。
大體上而言,這些出版物與組織相對集中於海峽殖民地(三州府,即新加坡、馬六甲、檳城),尤其是新加坡與檳城。其中,思想先進與富有改革意識者,如少壯派回教改革主義者,並不易在半島大事活動,因為傳統的政治精英、王公貴族與宗教師並不歡迎他們。儘管如此,他們對馬來社會的覺醒,民族主義的崛起,與回教改革主義的傳播,依然起了相當的作用;而馬來語文的現代化,則是這個醒覺運動中的重要一環。
從歷史來看,早在1888年,柔佛新山便出現了一個「語文教與學聯盟」(Pakatan Belajar-Mengajar Pengetahuan Bahasa),以進行馬來語的規範化,語法精緻化,與創造新語新詞的活動。這個組織也創造了「setiausaha」(秘書)、「pejabat」(辦公室)、「jadual waktu」(時間表)等用語。今天馬來語以柔佛─廖內(Johor-Riau)馬來語為標準語(bahasa baku),便與這組織的努力有一定的關係。
在1930年成立的「筆友會」(Persaudaraan Sahabat Pena,PASPAM),與1938年成立的「馬來青年協會」(Kesatuan Melayu Muda,KMM),均是1930年代少數跨越州屬,以整個馬來亞與馬來民族為對象的先進組織。此外,1950年成立的「文學家陣線」(Angkatan Sasterawan 50,Asas 50),也是戰後推動馬來語文運動的重要推手。筆友會,文陣50及多個馬來教師協會,不但致力於馬來語文的現代化,也不同程度地介入政治活動。他們出版的各類雜誌,也與報紙副刊一樣,為馬來語文與文學的發展提供了空間。
從官方用語到思想用語
就官辦組織而言,英人1922年在霹靂丹絨馬林設立的蘇丹依德利斯師範學院,及附屬於師範學院的翻譯局、寫作局等,在這方面也功不可沒。其中,1956年成立的語文出版局,更是馬來語文民族主義的堡壘。
語文出版局可說是戰後馬來語文現代化的最重要機構。早在1960年代,此局便不時出台國語周、國語月等國語推廣運動,也出版各類定期期刊與辭典,如《語文局字典》(Kamus Dewan),並在1972年推動與印尼統一拼音等。
在1960年代初期出現的「國語行動陣線」(Barisan Bertindak Bahasa Kebangsaan,BBBK),便以語文出版局為據點。當其中的幾個關鍵人物出外演講時,還帶了紅漆、黑漆等,以便用來噴塗所看到的非馬來語廣告!當首相東姑暗示他們為極端者(pelampau)時,他們便立即要求見東姑解釋(見國家文學獎得主阿都拉胡先(Abdullah Hussain)2001的《尋找語文之路》一書);在1980年,巫青團長更直接要求華文、泰米爾文小學變質!
就馬來語與國語的關係言,早在1930年代,便已有不少人如拿督翁便埋怨政府文告因沒馬來文,而難以上情下達,也抑制馬來語的正常發展。對這些進步人物而言,馬來語要有前途,首先必須是成為官方用語與教學用語,從而在這個基礎上,把它進一步發展為學問用語(bahasa ilmu)與思想用語(bahasa intelektual);不然,馬來文就不易發揮其潛能,更遑論被視為受人尊重,且民眾愛用的「團結語文」。
出於這種考慮,他們爭取馬來語為官方用語;只是,一直到1950年代初,馬來語的地位依然未受到充份重視。當時殖民地當局雖表面上肯定馬來語的作用,卻把它定位為小學的教學用語,以致引起馬來語文教師的不滿。而1952年舉行的「馬來語文與文學大會」,也揭示了要實現馬來語做為國語的最終目標,而左翼政團則在更早的年代就提出了相同的目標。
與此相關的,則是馬來語的拉字化。本來早在20世紀初期,英國人便主張馬來語應拉丁化;只是不少文化與宗教保守主義者認為,這將切斷馬來人與回教的根,因此加以反對。
未來淪為中下層語言?
不過進入1950年代,拉丁化已佔上風,不僅現代派的「文陣50」支持,連對馬來語,尤其是語(文)法頗有建樹的少壯派領導教育家再納阿比丁(Zainal Abidinbin Ahmad,又稱Zaaba,1895~1973)也呼籲將馬來文從爪夷拼音轉入拉丁拼音。這不僅有助於馬來語文的高級化,馬來民族的進步,也有助於其做為國民團結的工具性作用;其中,加速馬來人現代化則是重中之重。
儘管如此,包括把「馬來語」改稱為「馬來西亞語」,收集、翻譯並吸納大量學術與科技用語的做法,讓不少馬來語文主義者,尤其是年長的一輩,依然擔心馬來語的前景。有者還懷疑,馬來語會否淪為中下層的苦力語言(bahasa kuli)。
之所以如此擔憂,有其內外在因素,如民族主義的變質,社會經濟結構變化的後果,金錢政治的興盛,互聯網的普及等。此外,過於「馬來中心」或「馬來回教中心」,如限制非回教宗教書籍的馬來文化,在1970至1980年代甚至限制非馬來人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等,也難免會損及馬來文的全面與健康發展。馬來語文民族主義者護語心切,也關注馬來人的進步,這本是好事,只是,若過火到要他族犧牲其語文,就未免太強人所難。就1996年教育法案言,他們質疑教育部長的豁免權,可卻不能體會到,非馬來人更擔心教長不願豁免,撤銷豁免,或增加額外條件的不安。畢竟,情形可能會出現逆轉。
就此而言,大體上巫統的領導層是「見票眼開」的現實主義者。他們並不全是在原則上堅持多元文化語文的多元主義者;其政策會向單元主義或多元主義傾斜多些,主要取決於政治考慮與力量對比。有鑑於此,若欲強化多元文化、語文主義,就得在政治上強化兩線制、民主化,並實現對人權的尊重。當然,長遠之策依然是提升全民的人權意識,以及「和而不同」的共識。
文章来源:东方日报 作者:孫和聲 20110925